故鄉(xiāng)·老屋
一個好日子,我回到故鄉(xiāng)。
天氣非常晴朗,陽光不慍不火。剛進六弟家,就被其憨厚的笑容和質樸的寒暄包圍了。家長里短,噓寒問暖,弟妹端來滾燙茶水。我反而有些拘束,不曉得說些什么,盡管我覺得自己與家鄉(xiāng)親人沒什么分別,除了歲月風霜刻在各自臉上,我心中一直惦記著老屋原址。
傍晚時分,六弟帶我上車,朝老屋原址而去。
自從二十二年前,清水江下游修水電站,故鄉(xiāng)天柱縣遠口鎮(zhèn)整體搬遷,新公路從我家老屋穿越而過,老屋徹底消失。我說的老屋,只是想象中的原址而已。原址現(xiàn)在變成了公路,只留存西邊約十平方米老菜園。站在老菜園,眼前除了偶爾急馳而過的車輛,就只剩下荒涼。周圍沒見幾幢房屋,也沒有任何參照物,只有用想象來定位。我走的還是四十年前的線路,雖然腳下沒有任何蹤跡,只有茅草依稀,但方向更加清晰、固執(zhí)。舉目四望,凹凸不平的地表,草草勾勒出蠻荒、粗獷線條,菜園的小路旁那株苦楝樹還在,樹皮已經皺紋斑駁,布滿滄桑,卻依然遒勁,像是我的航標。菜園邊那幾叢在春日里率先泛綠的勁板草依舊蔥郁,用綠意茸茸向我點頭。
那些堆積如小山的柴垛呢?我親手栽種的那棵梨樹呢?那條白毛溫馴的看門犬呢?
什么都不復存在了,連一道溝一條坎也不見了。是年復一年歲月風霜沖刷掉了一切,還是日復一日的江風填平了它們,一切過往只留給遙遠的記憶,收藏在我單薄的行囊中。
站在曾經老屋中堂的馬路上,記憶的閘門轟然打開,舊時情景如浩浩長風撲面而來。一切如在昨日,卻又恍如隔世。我有些慌亂地在菜園里來回踱步,試圖找到那一段杉木板壁的痕跡,找到蓋在老屋頂上的杉木皮,找到二樓那間房,那是我砍柴歸來時小憩的地方,在多少個春日的早晨,我煮飯炒菜停當后、背上書包上學回望的大門,傍晚放學背著唐詩宋詞推開門的木屋。馬路靠清水江的邊緣,剩下的那一個土堆,是老屋偏廈,是我?guī)仔值芟奶焱砩宵c著煤油燈寫作業(yè)、納涼的地方,好多個夏夜里,我望著天空數(shù)星星,數(shù)著數(shù)著便睡著了,是父親抱我回屋。有時候,我背書聲、吹笛子聲應和著狗叫聲,那是夏夜里最美交響曲。驀然間,這一切是那樣的近切,清晰。
離開故鄉(xiāng)四十年了,此時我站在菜園邊,在土堆上,卻像回到了真正的家,那滄桑厚重的回憶給予真實感的回歸感。年少離開的時候,我是帶著尋夢行囊踏上路途的,而今知命已到眼前,依舊孑然一身。我好像是背著一個夢的空殼在行走,在游蕩?我日漸麻木之前那悄然逝去青春年華可曾有過我靈魂的追逐?我的腳步似乎踩上駛向彼岸航船的甲板?我的雙手真的抓住了夢想絡纓綢帶的尾巴嗎?
“既自以心為形役,奚惆悵而獨悲?”生命的堅持與生存法則是難以抗衡的。從寂寞山村到喧囂城市,原以為這四十年的奔波是一個接近夢想的過程,回頭一望,只見來路上荒草連天,腳印模糊。故鄉(xiāng)簡陋的老屋,曾給了我自身美質不斷發(fā)掘與拂拭的空間。
規(guī)劃整齊、裝修統(tǒng)一的小鎮(zhèn)給我陌生視線,六弟的兩幢灰色磚頭瓦片的標準樓房,一點家的感覺都沒有。我是誰,我從哪里來,又到哪里去?
夢想如果能夠遺忘,也許是件好事。而我,畢竟從老屋走出,在老屋滋生的夢想,背上的行囊,能夠忘記?故鄉(xiāng)、老屋總給丹田特別的清醒,將我拉回夢里。在舊址上,在荒涼與寂寞中,不必在意車輛過往而形成的空氣污濁,還能夠欣賞清水江的絕佳風景,不必在意旁人目光。這種唯我與忘我,源于最質樸的干凈,無論是身體還是靈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