鄉(xiāng)村耕牛
一大早,父親起了床,跑到牛圈口,把門閂一一拆下,他要放早牛了。可是此時,牛還躺在父親前夜鋪下的草堆里,舍不得起床。父親便用手掌輕輕拍了一下牛。牛匍匐著身子,跪地而起。
牛是年前來到我們家的。父親總是說,這么多的地,這么寬的秧田,沒有牛,是種不下去的。可是家里窮,而牛到底是賒了賬買回來的。
父親買牛的目的很明確:耕犁田地、出售牛犢。一句話,即是用牛來養(yǎng)活我們?nèi)胰?。牛開始不懂農(nóng)事,不聽話,脾氣暴躁。
父親有豐富的育牛經(jīng)驗,他砍來一條長長的竹竿,套在牛鼻上,然后給牛犢拴上一具假犁或者假耙,只用了三個早晨,就把牛馴得帖帖服服的,要它左,則絕不往右。至此,一頭牛,它是再也回不到牛世界里去了。
稻谷收割完以后,牛又得下地了。它已經(jīng)懂得父親的心事,和父親一起,大踏步走著,在走進(jìn)稻田的入口處,牛乖乖地停了下來。父親給它套上牛軛,有時還悄悄地跟它說一些話,牛裝著聽不懂,使勁地?fù)u著耳朵。我的父親,大聲吆喝著,喊罵著,要??煲恍煲恍?,把那原本永遠(yuǎn)也干不完的活兒,給早點了結(jié)。
牛在干硬的水田里拉犁,犁聲嚯嚯嚯地,從泥土深處傳出,牛明顯是吃力了,若是要一早晨的光景拉完那活兒,父親是有點兒苛刻了。
牛開始抽著粗氣,唬——?!!艺卦谝皫X之頂?shù)陌謇鯓渖?,趁著牛在犁田的空?dāng)兒,去偷吃香甜的野板栗。目光穿過淡黃的板栗葉,穿過掛滿板栗果的光枝條,我發(fā)現(xiàn)了牛。它粗糲的呼聲徘徊在山谷。
父親的吆喝比牛的喘氣要傳得更遠(yuǎn)。撇多——嘿——撇多——嘿。好不容易聽到一聲“咓”,牛停了下來,父親也停了下來。牛唇之下正是一抹枯黃的干草,爛躺著。牛伸出紫紅的舌子,輕輕一卷,草就被卷走到了牛嘴。牛反復(fù)地咀嚼那些草,似乎是永遠(yuǎn)也吃不完的美味一般。
第二年,我家的牛寶寶到底是順順利利地降生了下來。這是牛的頭胎崽兒,父親高興得不得了,給了牛三個月的產(chǎn)假。牛寶寶大概一周歲時,得了一場大病,癱瘓在圈里了,起不得身。牛橫著淚水,一次次輕輕地舔牛寶寶的身子。牛寶寶三歲未滿,就被父親賣到了臨近的湘西那邊。此后很久的時間里,牛一直都無精打采的,它總是默默地站立著,癡癡望著湘西那邊,不時發(fā)出痛苦的喊叫。牛一定是想念牛犢子了。
許多時候,我想到牛,想到牛那痛苦和難舍的模樣,心緒就安靜不下片刻來。我吃的糧食,凝結(jié)了牛的汗水,我求學(xué)十余年的學(xué)費里,凝聚著父母的心血,也凝聚得有牛的心血。